左浮楼

评/Rui

“眼见他起高楼，眼见他宴宾客，眼见他楼塌了。”

温书里有这么一句话，叫不见苏梦枕不算好汉英雄。而苏梦枕是个什么人呢，用老温的话说，是个病恹恹的年轻公子，一张脸苍白艳丽如花蕊凋落前的眼神。啧啧，听听这形容，听听这名字，没看过原著的，估计还以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花魁小姐姐，再不然，就是个比方应看任怨之流还要娘炮的娘炮吧。

对不起，都不是。

苏梦枕，顶着最婉约的名字，舞着最艳丽的刀，病骨支离，残灰冷烬，一生所写却是最为惨烈而傲岸的一段传奇。活得轰轰烈烈，死得震撼人心。说英雄，谁是英雄，若他不是英雄，天下便无人当得起这二字了。

为什么这么说，因为苏梦枕生活的时代是一片茫茫无涯的黑暗。任何一个活在王朝末年的英雄都是悲剧的，他们面临着奸佞当道，哀鸿遍野，朝局混乱，帝王昏庸，国土沦丧，社稷飘摇。而他们必须与之抗争，必须以一己之躯去抗击早已注定的天命，倾毕生精力来践行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梦。

知其不可而为之，虽千万人吾往矣。

所谓英雄两字，不过意味着以血泪写就的一场恸哭。

苏梦枕是清醒的，在他十三岁受到宋徽宗召见的时候，就清醒地指出“今上不足与谋”。所以他选择远离庙堂，出入江湖，统一京师武林之后，剑指关外，复我山河。

糊涂蛋的热血可被称为勇敢，清醒人的热血就不一样了，那是明知结局注定，明知希望渺茫也要拼死一搏的慷慨，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疏狂高傲。

所以，他顶着一身病痛，受着夜夜无眠的折磨，将金风细雨楼从一个小帮派迅速发展壮大，变成京城武林的两大龙头之一。所以，他用人不疑，绝不怀疑自己的朋友兄弟，对自己信任的人，就全心全意的信任，没有分毫猜忌和防备。那条明明不可能的路，偏就被他梗着脖子生生踏出一排脚印来。

可是人啊，人。

人心有一念两念百念千万念，有善如佛陀，就有恶如蛇蝎。你不能与众人不同，你不能高洁，不能坦荡，不能恻隐，否则便有恶鬼张开大口，嘶吼着将你吞没。

这世间，尘寰百味，人间八苦，到头来，最苦的不过是一颗光明磊落的心。

白愁飞的背叛，雷纯的算计，最终让苏梦枕这样一个人，也走到英雄末路的下场。他忍着巨大的痛苦求生，最大的渴望是活到收复失地的那一天，就是这样一个向死而生的人，最后一道命令，却是求死。

因为生是手段，不是目的。他想活着，但他绝不愿意弯折傲骨，苟且偷生。他死前怎么说的？“我宁死也不做蔡京的走狗”。他宁死也不愿受制于人，助纣为虐。

哪怕他明明那么渴望活着。

如若生以自由为代价，那就宁愿斩钉截铁地死去。

所以我为什么见不得雷纯，因为我无法接受苏梦枕这样的人被她那样对待。苏梦枕确实欠她一条命，她要报仇，随时可以去取。可是她凌辱、折磨、控制苏梦枕，要敲碎他那一身傲骨，要他生不如死，要他做她的一条狗——这就令我不能接受了。可以说我是因为个人情感原因怨恨她吧，也许她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，不能接受是我自己的问题。

但是，我并不在意雷纯和白二。因为即便没有雷纯，还会有李纯王纯，没有白二，还有郑二张二，他们只是恶意的载体，并不是恶意本身。吞噬苏梦枕的，是整个时代。

那个时代，有人爱权，有人爱钱，有人想谄媚权相，有人想渔翁得利。蝇营狗苟，污浊满地，所有人都是其中之一。而苏梦枕呢，他这样的人就是钻出泥潭的一道光，梗着一口气笔直地冲向云霄，这样的人，在那样一个瓢泼满地的时代，只会落得被泥泞吞噬这一个结局。

有人说苏梦枕圣父，明知白二会叛，还是不对他的权力做任何限制。他圣父吗？不是的，任何背叛他的人，他都要亲手杀死，一个都不放过。他的信任是出于坦荡，出于情义，当然，也出于他内敛的狂傲锋芒。他自信自己有让人效死的能力，也相信自己的判断，当他的判断出了问题时，他也有自信能够承担自己判断失误出现的后果。而且，为什么大家只看到了白二的叛，没有看到颜鹤发的以死相报、师无愧被他误杀也无怨无悔、杨无邪尽管悲伤不已却仍然毫不迟疑地执行了那句“独立三边静，轻生一剑知”？他的信，换来的不是仅仅有背叛，还有无数人的真心回报，无数人的敬仰和崇拜。

若非如此，他又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，将金风细雨楼壮大起来呢？

若不是他拥有高洁傲岸的灵魂，如何能让那么多的人为他鞍前马后，万死不辞？

所以，为什么说温书看得人绝望透顶。因为，温瑞安笔下的英雄角色，比起严格意义上的“侠客”，更像是他所认为的一种理想和浪漫的化身。而故事走到最后，你所看到的，是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灭亡。

所谓的“楼塌了”，塌的不是楼，是理想与浪漫的寄予本身，是苏梦枕这个人。

是一夜盛雪独吐艳，惊风疾雨红袖刀。

苏梦枕，他就像是一道短暂却绚烂的极光，在最寒冷的北极肆意燃烧，即便眼前是根本就走不出去的黑暗。

可是，何必在意走不走得出去呢。

“人与人的交往，就像卖一根小火柴，只需记住火柴燃烧时发光的那一小截，其他——

可以尽忘。”

2018.11.1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