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青子衿



*荒御,御馔津视角,第一人称

*有私设,有大量心理描写,慎入

 

文/Rui

 

 

#01

 

我常想起那时,他一身黑衣站在树下的样子。

 

黑不是全然的黑,袖口和领口镶了红色,冷中藏血,俏里带煞,极衬他那一双浩瀚又冰凉的眼睛。他没有带那些零零散散的法器,手掌伸开,上面躺了一瓣怯弱的樱花。

 

那时已是阳春三月,落雪的寒梅谢了泰半,雏樱却已催开满城姹紫嫣红。我记着自己劝课农桑的职责,早早辞别了诸神走下山去,临行时,回头朝他望了一眼。

 

他长身玉立站在那里,似是天地间只他一人。

 

如斯寂寥。

 

 

他名为荒,人如其名。沉默,肃杀,凉意横生。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,只觉这人眉眼里斜飞着苍茫的剑气,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萧索。像什么呢?就像沉入海中的月色,远看时清越又旖旎,直到伸手去碰,才察觉到刺骨的寒凉。

 

我并不欲与这样的人亲近,可他,是个例外。

 

闲暇时我也听人谈起过他,年少入世,命途多舛,后又遭人背叛,半生坎坷颠簸不胜流离,方才有而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。然而这其中的细枝末节、来龙去脉,却并无人说个清楚。我待要问,先前还东拉西扯八卦个不停的人们却都散开了,他们讳莫如深,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,一旦提起,便会引发灾难祸殃一般。

 

我只好怀着揣度的心思,抬眼朝他看去。

 

他是很容易看到的那一类人,鹤立鸡群,卓尔不凡。我只需略微抬眼,便能看到他缥缈孤鸿一般不染尘埃的身影。偶尔他会转过头来,视线同我的对上,可往往还不待我行礼致意,他便会兀自偏过头去,再不看我一眼。

 

“多余的兴趣会害人害己。”他这样说。

 

这话说是警告,却缺了几分尖刻;说是劝诫,又少了些许温和。我掂来量去,倒觉得有那么一丝关怀的意味在里面,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,怎么听都不像一句好话。

 

我讪笑:“若有冒犯,十分抱歉。可若不是荒大人这么神秘,想来也能少这许多烦恼。”

 

追根究底,我竟怪上他了。

 

我以为他不会理我,可谁知他竟低下头来,皱了皱眉,用一种堪称复杂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。我不禁暗自心惊。

 

须知,他的眼睛是从不往下看的,因为往下,便是那温暖璀璨的烟火人间。

 

 

#02

 

我做事认真,尽职尽责,很快便在人才济济的高天原上分得一份旁人眼中的美差——如果这差事不是做荒大人的使臣,我想我会更为开怀。

 

倒不是我天性高傲不愿低头,他神格较我稍高,我尊他为上倒也并无不妥。传闻他虽性子冷淡,但御下甚松,做他的下属只有甜头尝,没得苦头吃,天塌下来了他也会一个肩膀自己扛着,这般好事,自然引得大家趋之若鹜。按理说,我本不该有半分的不乐意。

 

可我就是不乐意。

 

我本为稻荷神,黍稷安康、五谷丰登是我的职责;河清海晏、天下太平是我的愿望。生当为天下人,死亦当为天下人。这并不是一时脑热而立下的豪言壮语,而是经年累月植根于我生命里的唯一信仰。

 

我相信哪怕前路漫漫,光明定能抵达;我相信哪怕岌岌可危,盛世终将再临。

 

但是荒大人不相信。他不仅不相信,他还见不得我相信。

 

当我打定主意要去京都时,一向对下属放任自流的荒大人却多次对我横加阻拦。暮色四合之际,黄昏优美得宛如情人的低吟。他披了一身晚霞站在树下,眼底却只有暗沉的冷色。

 

“和平美好的京都已经不在了,你所要前往的地方是人间地狱。”

 

“温柔与恩惠带来的不是幸福,人们心中的想法可不是对未来的祈愿,而是对现状的仇恨、绝望,甚至是报复之心。”

 

“即便如此,你还是要去吗?”

 

他看着我,而我在他迫人的目光下冷汗涔涔。有些人生来就带有上位者睥睨天下的气魄,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都能让人无端地生出畏敬之心。荒大人毫无疑问是这种人,饶是我再怎么坚定不移,面对他骇人的气势,我还是抬不起头。

 

所以我只能认怂地垂着脑袋,看着自己的脚尖说:“是。”

 

他看了我良久,久到我以为我快握不住手里的弓的时候,却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 

那一声叹息过于温情,像水袖间女子的腰身,婉转温柔,缠绵悱恻,因着黄昏时火红的流霞而染上几分垂暮的凄艳,惊得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

“如果有危险的话,你一个人逃掉吧。”他周身的气势因着此前那声意味不明的长叹,而有了一瞬的温存柔软。在我以为这是错觉时,他又对我说道:

 

“必要的时候,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
 

 

#03

 

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。

 

我望着头顶那片浩瀚深邃的夜空,无数次陷入与这个疑问的纠缠。

 

他说的保护,我从未眼见为实地发现过。但每当我因人类的贪婪而力不从心时,总会有源源不断的神力注入我的身体。若是遇到强劲且恶劣的对手,也不曾受过分毫损伤。他不言不语,不声不响,却细致而周到地为我打点好了一切。他似乎是觉得只要不说,便不会有人发现他那静水流深的温柔。

 

可我怎么会发现不了。

 

有时夜间我眠在荒野,醒来后却发现身上盖着松软的狐裘。白日里倾听信众的祷告,本该杂乱无章的祈愿却不知何时已被分好了类别。可荒大人不愿现身,我便只好陪着他演戏,佯作毫不知情的天真情态。若他能因我这副装傻的样子感到快慰,那便也没什么不好。

 

出乎我意料的是,荒大人其实话很多。他不说话时,我以为他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,可谁料他说起话来,就根本没有旁人置喙插嘴的余地了。

 

“你还应付得过来?”荒大人看向我神社里那一堆亟待解决的祷告,眉峰皱成一团煞气泠然的雾。

 

我哑然,心里难免因他的轻视而有几分不满,面子上却也只得笑道:“是辛苦了些,不过职本应当,倒也不是应付不来。”顺着他的目光,我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些写着祈祷词的绘马上,我说:“人们既然祈求着神明的温柔和仁慈,就证明希望并没有完全泯灭。”

 

“温柔?”听我提及这个词,他冷哼一声:“温柔本就是无用之物。在这种人间地狱,只有残酷无情的制度才能保证暂时的秩序。”

 

这次轮到我皱眉了。对他过于斩钉截铁的语气,我难得流露出了迷惘和不认同的神态。

 

他见状,只是淡淡地说:“我不用你理解,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。”

 

“人间,不论何时,不论何地,一直都是地狱。”

 

我张了张嘴,半天说不出一个字。

 

那夜长河碧落,月满苍山。我看着他,突然发现我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。他面上是一片波澜不惊的莽莽冰原,可谁能想到,内里却燃着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火焰,烫得我每每想拿眼眶去盛他的背影,却总被灼得快要别过脸去。

 

我想,他虽身居高位,权柄滔天,但这大半生以来,其实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
  

那样寂寞。

 

荒大人此刻在做什么呢。

 

是站在那棵树下,伸手接住一片飘摇的樱花吗?

 

是披散了一头长发,为坎坷颠沛的过去而黯然神伤吗?

 

还是思虑着遥不可及的未来,硬起原本柔软的心肠,发誓要以森罗手段建起一个朗朗乾坤呢?

 

 

我还是太执迷。

 

云外日月,天际山河。我突然想,此时此刻,他是否也在仰望这同一片夜空?

 

如若是,那这也算是,天涯与共了吧。

 

 

#04

 

我常想,什么样的女子可堪比肩他左右。该是飘摇婉转如一尾银河里的红鲤,言笑晏晏间便可化解他眉宇间带煞的冷意。或是优美如松风与云雾,呵气间便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暖。

 

总归不会是如我这般,梗着脖子活成了山峰上食古不化的顽石,千年来的粗粝风沙也未曾雕琢出片刻柔和。

 

所以我想,只远远地看他一眼,倒也够了。

 

我随荒大人赴宴,席间出现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,频频地朝荒大人递来秋波。那女子云鬓簪花,身段婀娜,眉目间一派浑然天成的绰约风姿,偏偏风流而不轻佻,艳光四射却不沾半分俗气,是以即便我见过不少美人,也要赞叹一声,唯有眼前这女子是当之无愧的风华绝代。

 

我拿余光偷偷地瞅了瞅荒大人,却见他一张俊脸黑成煤炭,难得多了些咬牙切齿又不好发作的意味。我一个没憋住,险些就在席上笑出声来。

 

其实,眼前这情形倒也不算少见。荒大人生得鬓若刀裁,眉如墨画,容颜清俊而刚毅,兼之品性卓然,气质出尘,女子若不喜欢这样的男子,那才是天底下一大奇事。所以他走到哪里,哪里便蜂飞蝶舞花团锦簇。这暗送秋波已只能算是入门级别的把戏了,我反正是见怪不怪的。

 

那女子打量了他半天,兴许是对他坐怀不乱的神情感到挫败,眼珠一转,竟滴溜溜地盯着我看了起来。那视线含着三分戏谑三分调笑一分探究,把我从头看到尾,又从尾看到头,我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,刚想找个借口溜开,就突然感觉眼前光线一暗,原来是荒大人挡在了我身前。

 

我听见他说:“玉藻前,你要玩可以,别打无关之人的主意。”

 

那女子笑吟吟地开了口:“哦?依妾身看,你倒是对这小姑娘紧张得很,怎能称她为‘无关之人’?”

 

“与你无关。”

 

“哈哈,”那女子走近他,竟旁若无人地拿扇子挑起了他的下巴,“与你有关,便是与妾身有关。”

 

荒大人的眼神凛若寒冰:“那你不妨一试。”

 

“怎么,你当妾身不敢么?”

 

“除非你有承担相应代价的觉悟。”

 

他二人几近额面相贴,彼此距离不过寸许,眼见着似是针锋相对,可那女子眼底的戏谑又平添几分红袖添香的旖旎。我几次想要启口,说些场面话,可最终只是发现——

 

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空间,我并没有置喙的余地。

 

我不禁有些悻悻然。

 

长久以来,我都只能站在他背后,隔着迢迢的两步之遥,仰视他的从容他的优雅,他瞒天过海的冷漠和暗流涌动的温柔,以及那星月一样高处不胜寒的眼神。我以为倔强和固执是我争取平等的最后本钱,却从没意识到,其实他根本就与我不在同一个世界。

 

他属于什么呢,当属于深海头顶居高临下的月色,鲲鹏翅上垂目人间的苍穹。而我只是九韶乐章里最后一个粉饰太平的音符,为了那个活在期许里的、虚无缥缈的盛世,踽踽独行直到强弩之末。

 

我叹了一声,默默离席。那时我的神色,想必定是能称得上一个黯然神伤的。

 

 

#05

 

“……荒大人?”

 

我只披了身月白色浴衣,外面松松笼着一件打卦。头发凌乱,模样狼狈,毕竟梦中乍醒,还来不及梳妆,便随意地披了衣服来廊上赏月。

 

因为我实在没料到会在自己屋门口碰上他,故而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。而且我也实在想不明白,这个时候了,他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门口呢?

 

“过来。”他干脆地忽略我的疑问。并命令道。

 

我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,出于对他的命令习惯性的服从,我迈开了脚步。直至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地方,停了下来。

 

然后我仰头望去,银辉正不浓不淡静静洒了他一身,开始还有点不解荒大人的命令,不过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恍然悟到——

 

是在邀我一同赏月吗。

 

我突然感到一丝赧意。

 

从这个角度,刚刚合适。我只需微一抬眼,便可以看见他浸在月光中犹如一匹青缎般的墨发,挺拔而不失柔和的轮廓,还有那双熠熠生辉的,月光下愈发显得华光流转,美不胜收的眼睛。

 

这可真真是能将人看醉的景致。

 

 

“荒大人……咦?”

 

我震惊地低下了头,手上温凉的真实触感却仿佛梦般的不真切。还没反应过来,身体已被拉着前倾了两步。

 

他转过脸来,定定地看着我。

 

“这个位置,原本就是属于你的。”

 

 

我是在做梦吗?

 

我是在做梦吧。

 

可即便这是个梦,那也一定,一定,一定是我最不愿意醒来的梦了。

 

就让身为稻荷神的我,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为自己许一个愿望吧——

 

 

满船清梦,一肩星河。

 

万水千山,我愿与他同往。

 

 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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