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古(上)

 

*原定的参本文,本子应该是咕了

*神话故事,我流狐狼,照旧私设一大堆,不适者慎入

*全文1w9,be,祝阅读(吞刀)愉快


文/Rui 

(一) 


平安京里有只花狐狸,春桃脸,吊梢眼,三寸不烂之舌上卷着青梅酒,眉眼里添进晚冬时节早融的冰,风花雪月都呷在嘴里细细抿化了,呵口气就是一笔风流债。平安京中阴阳师众多,但凡是个想建功立业的,都想先拿这狡猾的狐狸磨磨刀——别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,犯下的罪状可谓罄竹难书,谁逮着他,谁的功德就够封妻荫子、世代享福了。 


狐狸是个不知耻的,但凡为这恼上一天,也便不是他了。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照样一个不落,得了闲还叫上三五酒肉朋友往姑娘堆里钻,倚红偎翠,好不自在。他仗着那副人模狗样的好皮囊,左一个姐姐,右一口妹妹,嘴上像是抹了三层蜜,眼神腻得能渗出一瓢油。这花狐狸也不知修了多少年,修得个眉目风流倜傥,人如芝兰玉树,再加上一番甜言蜜语,姑娘们自然喜欢得紧——谁能想到他那一身大红的轻裘缓带,竟是拿她们的血给洇红的呢? 


隔几日便有人报官,说是脂粉楼里又丢了人口。都是花容月貌的青春女子,这一惊便惊动了安倍晴明。阴阳师随手张出三道符咒,平安京眨眼间便杀机四伏、寸步难行。狐狸想逃,却让他手下的式神一箭伤了心脉,哇地呕出一口血,伏倒在地上。都这般狼狈了,他却仍是不知好歹地挑起眉毛,大逆不道地朝着她笑。 


“都说你是修正道的,怎么正道只教你杀人呢?” 


他眼如澄金,唇红齿白。笑起来的时候,一双眸子里华光流转,像是揉碎了晨曦与月色,披挂出满城阑珊灯火。对着这样一张脸,任是谁下手时都会犹豫几分。如此看来,这狐狸能三番五次躲过阴阳师的围追堵截,倒也不是全无道理——若他生得獐头鼠目,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,那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。 


使箭的式神名为白狼。她不为所动,冷冰冰下了判词:“你该死。” 


是了,他该死。贪得无厌是他,痴心妄想也是他。不择手段是他,罪孽深重还是他。那双眼睛流风回雪,却看不进众生百态,装不下千山万水,也识不得人伦道义。明明做的都是丧尽天良之事,还免不了要挑起眼角眉梢,笑一句天下无人,正道堂皇。 

  

哪怕最后血肉模糊、灰躯糜骨,也并无一日后过悔。 


于是他淡淡地、近乎自嘲地笑,却不曾低下头去:“也是。小生但凡一息尚存,便是不会停下来的——除非你挖出小生的心,放干小生的血,把小生这三魂六魄尽数压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,才好还得一个天下太平。” 


那式神到底年轻,不够狠戾,亦不够决绝。这话里冲天的血腥气让她皱眉,近乎迂腐的善意逼停了她持弓的手,而那狡猾的狐狸竟趁着她愣神的功夫溜之大吉了。临了还要死不死地留下一句轻浮的调戏:“小生就知道你舍不得。” 


他这副模样,不像重伤落难,倒像是仍在那红飞翠舞的楼阁里寻花问柳,然而事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。狐狸躲进了深山,逃进了山洞,一路踉踉跄跄咔着血,斯文扫地不说,竟狼狈得有如过街老鼠。他脚步不稳,身子摇摇晃晃,一双手却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裳,不曾有半刻放松。胸口那支狼头箭深入皮下三寸,疼得他额上直冒冷汗。 


妖狐胸前那滩心头血不见凝固,倒是愈来愈红。他发了狠,一手取过案上的碗,另一手刺啦一声拔出箭来,顿时痛得抽气声都变了调。血迹顺着箭镞蜿蜒而下,稳稳当当落在碗中,半滴未洒。这情景分明诡异可怖得很,妖狐却好似松了口气,连眉眼间的狰狞都被冲淡了不少。 


他眼尾微微一扬:“倒省得小生自己动刀子了。” 


案上一碗心头血,一勾少女魂,幽幽狐火映照出一个人模糊的轮廓。他痴痴地看,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,仿佛闭眼睁眼间,便已是成千上万年。 


同为恶妖的夜叉嗤之以鼻,何必呢,早都作了古的人,倒值得你搭上一辈子。 


他不知甘苦地笑。谁知道呢。 


谁知道呢,大抵不过是为了不枉此生吧。 


(二) 


不枉此生。说说容易,上下嘴皮子一碰话就出了口。可若真要回溯这一生,他却恍然发现不知从何忆起,似乎处处都是开始,亦似乎处处都是结局。 

  

三清天上日月同辉,数千年时光如绕指春风一般无形无踪,不知洪荒从何处起始,亦不知苍穹尽头是混沌还是光明。他那时灵慧未开,尚且是只懵懂无知的顽狐,茹毛饮血,不通人识。别的不在行,调皮捣蛋倒是一把手,三清天上但凡有尊号的,酒坛子都给这小狐狸打翻过。好一点的不过被挖走了桃花酿,坏些的则是一整个酒窖都遭了殃。可把仙尊们给愁死了,好几位脸都皱起了褶子,偏生因着三清天上仙规森严而拿他毫无办法。不然这小狐狸就算修得九条命,怕也是不够死的。 


小狐狸生来一副豹子胆,掰着指头做完了大不韪之事,还洋洋自得地舔着爪子,尾巴只差翘上天。冒犯了仙家他也不躲,甚而大摇大摆地闯进仙君后院,爬上神树抓毕方——管他是毕方还是毕圆呢,总归在小狐狸看来,拔了毛就是鸟,鸟自然是用来吃的。 


他是个没经事的,凡事想得挺美,那是没碰上钉子。那桫椤神树逾千万年开一次花,通人神三界,高千丈有余,他一脚踩空了从树上摔下来,连尖细的叫声都来不及发出,便眼见着要摔个肝脑涂地、粉身碎骨。 


忽然清风骤起,天地澄明,一团祥云将他的身子稳稳接住。他只听耳边有极轻的笑音传来,缥缈温柔有如覆雪而落的飞花。 


“这是谁家的小狐狸呀?” 


——却原来,已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。 


三千年说长不长,于鸿蒙天地不过须夷而已。说短却也不短,到底可供苍海填平,可让磐石成灰,可令情根化骨。彼时他尚且懵懂蒙昧,不知何谓人间风月,仓皇间穿花拂柳循声望去,却不料平生第一眼,竟就从此住进了他的余生。 


大抵也是命罢。人人命中都合该有这么一个人,如云照水,如光委地。那人不必说话,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,便足以抵过此生所见过的全部风景。 


他只记得,那时她眉目间盈满温暖而柔和的笑意,一身白衣皓如霜雪,背后有明媚日光倾倒而下。她眼中好似开着如锦繁花,并鸣泉两涧,弯月一勾,将这山河颜色敛去了十之八九。 


这样一个人,见过一次,便是此生此世再也忘不掉了。 


三清天上什么都缺,缺烟火气,缺脂粉香,短吃喝没鸡腿,但最不缺的就是神仙。有尊号的便能写个十卷有余,没尊号的那就更多了,放眼望去,随时随地都能望见千八百个无名小仙在打杂跑腿。顺着捋下来,这位狼仙倒是个不打眼的。 


她是妖怪修成的仙身。因着这不上台面的出身,她不过草草领了个尊号,就被打发过来守着这桫椤神树。这一守,就不知是多少个成千上万年。好在六道轮回她入过四道,为畜为妖时不曾妄自菲薄,为人为神时亦不曾狂妄自大,一副温平如水、宠辱不惊的性子,倒也不觉得寂寞不甘。 


小狐狸可不懂这些,他眼里的神仙姐姐,那是天上地下万古长空独一无二的,多少个无量仙尊都抵不上一个她——那些仙尊要么是秃驴,要么是老头,脸皮得有多厚,才好意思和狼仙姐姐比美啊? 


可惜这番大不敬的车轱辘话,他也只能在那圆滚滚的肚子里滚上几圈。这狐狸不敬天道当真是天生的,还未化人时便这般离经叛道,日后可不得翻了天么。 


他舔舔爪子,一门心思地待在神树旁的草丛里,抬眼看着不远处正在发呆的仙姬姐姐。为这事儿他可没少费心思,草丛里一众仙花仙草都吃了他的好处,要不然他哪来这福气?便是这样远远望着,小狐狸也是开心的,比吃了十个鸡腿还要开心。 


狼仙生来喜静,得了闲不过拿些人间话本翻来覆去地读,不吭声时就如一朵融进天幕的云,极是恬静。小狐狸走近两步,便看见她放下书卷,眉眼弯弯朝着他笑。 


“又是你。”她蹲下身,向他招了招手:“过来。” 


小狐狸求之不得,登时四爪并做两爪,爪下生风一般冲着她跑去。临到跟前又不敢造次了,只瞪大了一双浑圆的金眼睛,眼巴巴地抬起头,可怜兮兮地望着她。狼仙哑然失笑,只得自己伸手将他捞进怀里,有一搭没一搭地替他顺毛。 


仙姬的手温凉细腻,缓缓抚过他头顶时,他只觉胸中似有无数道涓涓细流破开冰壑,暖洋洋浸润了四肢百骸。小狐狸想示好,喉咙里发出吭吭唧唧的细声叫唤,湿热的舌头来回舔舐着她掌心,翻过身来,将柔软的肚皮袒露在她面前。 


她却只是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:“知恩图报,是个有慧根的。” 


小狐狸不懂何为慧根,但瞧着神仙姐姐的神情,便知道她很是开心。因而他也就得寸进尺地撒起娇来:一双前爪堂而皇之搭上她的肩膀,拿毛绒绒的脑袋去蹭她的脸颊。大约是被他蹭得有些痒,狼仙只得偏头躲开些,换来小狐狸委委屈屈的低声叫唤。她被他这副模样逗得笑个不停,眉眼间染上些许人间烟火,柔和明艳,一如潋滟星辰。 


他那时想,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啊。 


(三) 


若是能再见到她像那样笑一笑,便是要他豁出这条命去,他也定是不会犹豫的。 


深冬的雪浮着极淡的梅香,落在鬓上,很快便与妖狐那头银白的发混在一块儿,分不出彼此了。他抬手去拂,中途却又改了主意,方向一绕去折那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。枝桠上积了薄薄一层雪,触手冰凉,消融后却似一滴泪,有极轻极细的暖意。 


妖狐一阵恍惚。他想起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——当真是太久了,久到如今回忆起来,竟觉得隔着云山雾绕,看不分明。 


三清天上隔离尘世,自然也就没有春花秋月、四季流转。仙花仙草都是成了精的,没什么看头。于是他每日下至人间,撷取一朵在他看来衬得上狼仙姐姐的花,然后屁颠颠地衔到她跟前讨赏。那时他尚未化人,仗着四足蹬地时跑得比谁都快,便每日人间天上的跑上一趟。说来也怪,这通山过海遥遥千里的路程,竟也没给他累趴下。 


大抵为了喜欢的人,做任何事都不会感到半分疲倦吧。

 

狼仙怜这小家伙辛苦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:若是接了,小狐狸必定当作自己喜欢,怕是一天得跑上三个来回,迟早累死在半途中。若是不接,这可是小狐狸翻山越岭专程为自己衔来的,她怎么忍得下心呢? 


他那时不通人事,见她皱眉,便单纯当她是不喜欢他叼来的花。刚要扔了再去寻朵更好的,却听见仙姬无可奈何地叹气:“回来,谁说我不喜欢了?” 


他登时耳朵竖起三尺高,尾巴摇出了残影,喜滋滋地在狼仙身旁趴下,期待她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嘉奖。狼仙哭笑不得,只得认命般将他搂进怀里,一副拿他毫无办法的模样。 


“这么些年月了,你倒是第一个叫我不知该怎么办的。”她缓声叹道:“你若真是想去,我也拦不住你,只是你修为不够,来回几趟怕是得把这条命都搭上。待你修为精进,能化人了,任你天上地下跑个多少趟,我也不管你。” 


她的声音温婉柔和,带着清浅朦胧的笑意,便是责备的话语,在小狐狸听来,也好似桃花点染开的清酒,落在耳中都是甜的。

 

“你日后若是化了人……能不能给我看看呢?” 


她轻轻地笑,抬眸看向远方星河:“大概……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吧。”


 

指尖突然一痛,硬生生将妖狐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
 

原来他想得入神,没留意花枝早将手指划破了,刺出大颗鲜红的血珠。他皱眉“啧”了一声,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手中那束染了血的梅花扔到一旁,转头折了一枝更好的。 


他也不知留着这习惯做什么用。数千年光阴都未能消磨掉的东西,约摸也能称得上一个刻骨铭心了。 


这倒霉狐狸做尽了坏事,大抵这次是真的犯了黄历,不然就是触了哪个白胡子老君的霉头。才不过旬月,身上箭伤还未痊愈,就又和白狼——上次那个差点儿一箭送他去见阎王爷的式神——头对头脸对脸地碰到了一起,躲都没地儿躲。 


妖狐叹气,心说许是当年在三清天上遇见那位神仙姐姐,便将小生这辈子的运气花了个七七八八。所以后来做什么都不顺,喝凉水都塞牙。

 

他神色沉痛:“小生怕疼怕得紧,姐姐是个心善的,不如看准了要害给小生来个痛快。就是可惜了这花,原本预备着送往姐姐府上的,如今倒劳烦姐姐亲自来拿了。” 


白狼看着面前这只胡说八道的臭狐狸,简直不知从何开始揭穿他这番谎话。一来他与她不过偶遇,阴阳师符令未出,她并无生杀之权。二来且不说他手上那花一看便是随手折的,居然说什么送往她府上,她府上那位大人姓安倍名晴明,上门去不是找死么? 


她不无讽刺地道:“你若是少说几句废话,兴许还能活得久些。”

 

妖狐嬉皮笑脸:“同漂亮姑娘说的话,怎么能叫废话呢。姐姐不想听,那小生换个别的好了——不知姐姐觉得小生如今这副模样,算不算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呢?” 


他这样问的时候,眉眼弯弯笑意深深,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。只是手中折扇挡住半张俊脸,扇面下究竟是哭是笑,也就不得而知了。 


白狼冷冷啐道:“巧言令色。”言罢转身便走,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。

 

妖狐不死心,竟兀自跟了上来,笑意盈盈地在她耳边絮絮叨叨:“小生说的是真心话,对着姐姐,小生是不曾撒过半句谎的,从前不曾,而今不曾,往后也不会。譬如这花吧,这花小生是当你喜欢才去摘,也是真准备送去你府上的——小生可从不曾对别的姑娘送过花。若真撒了谎,便叫那对鬼使兄弟下回来索小生的命好了……哎,好姐姐,你就信小生一次嘛。” 


“信你?”一路拿这聒噪狐狸当个屁的白狼陡然停下脚步,目光灼灼有如雪亮尖刀,狠狠刺了过去:“信你什么,信你不会再杀人作恶了吗?”

 

吵闹声戛然而止。妖狐愣愣站在原地,似是没想到她如此疾言厉色,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。白狼不无厌憎地瞪他一眼,随即提步就走,像是当真恨这狐狸恨得咬牙切齿,多在他身旁待一分钟都污了她的耳目。 


这一次,妖狐没有追上去。 


“那倒不必了。”他仍是在笑,手却渐渐垂了下来:“你不信也罢,可这花……当真是为你折的。” 


(四) 


小狐狸化人只用了二百余年,在三清天上不过弹指一挥间。 


他原本懒怠惯了,成日里只琢磨着怎么讨好他的神仙姐姐,捕食尚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修行就更不靠谱,爪子磨糙了都要赖在神仙姐姐怀里撒上半天的娇。想来若没有狼仙那句话,便是再给他十个两百年,他也不见得能修出什么名堂来。 


做狐狸时小小一团的东西,化人后却显出了翩翩少年的朗朗身形。狭长的金眼睛映衬着额上诡谲的狐族妖纹,竟流露出几分浑然天成的风流韵致。狐足狐尾都未褪干净,脸却偏生化得清新俊逸,便是顶着一头蓬乱的白发,也难掩那一身积石如玉、列翠如松的公子气度。 


他天真烂漫地冲着她笑:“神仙姐姐,你还认得我吗?” 


他的声音疏朗而清亮,眼角眉梢俱是一望见底的澄澈欢喜。那声音像是淬了新酿的桃花酒,叫人想起新雨初霁后的第一缕阳光,早春时开至极盛的第一簇繁花,长河破冰后映出的第一道月影——那些明媚鲜艳如惊鸿照水,一旦相遇便无法从心底消磨,却又偏偏难以长久的东西。 


狼仙不掩惊讶,似是没想到他还真能顺顺当当化了人:“.…..小狐狸?” 


小狐狸兀自笑逐颜开,歪歪扭扭站直了身子,思量半晌,想着她应当是喜欢人间那些书生做派的,便照着话本上的词句,捏了个文气十足的自称,恭恭敬敬行了个拱手礼:“未化人时有口不得言,倒落了个唐突之罪。神仙姐姐,你于小生有救命之恩,点化之德,小生先行拜谢过了。” 


他那称得上是蓬头垢面的一张脸,配上这彬彬有礼、有模有样的姿态谈吐,只差把他的神仙姐姐逗得前仰后合。狼仙好容易才端住了没笑出声,抬手向他道:“你过来。” 


他于是乖乖在她面前伏身跪坐,低眉顺目露出来一段绒毛未褪的脖颈。狼仙的一双手他再熟悉不过,那是他做狐狸时周身方寸汲汲以求的温凉暖意,于百年懵懂蒙昧中,先是唤醒他灵台前的一点清明,而后叫他看清这三清天上夜以继日的白云飞渡、长空无暇,赐予他这人世千颜百色、万家灯火。

 

狼仙替他梳头束发,编好发辫后坠上一块青白玉佩,再将稍短些的白发扎成一束。她抬起手随意一划,使个仙法变出一个素雅锦盒,随后从中取出一支简约却风雅至极的木簪,轻轻插进了小狐狸束起的冠发间。 


小狐狸受宠若惊,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——他从未想过,神仙姐姐竟然会送他礼物。何况那木簪通体漆黑,明净如玉,流苏上华光环绕,一看便知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仙器。狼仙却柔柔笑着,蹲下身,食指自上而下描摹过他额间的妖纹,止住了他的疑问与拒绝。 


“你陪伴我百年有余,若说谢,倒是我该谢你。”她温柔笑道:“如今你修得人身,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,毕竟这天下名山大川都非我所有,我能掌管的只这一方神树。此簪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,现下赠与你,权当是贺你修成正果吧。” 


彼时他到底刚刚化人,尚不知狼仙言谈间的清浅哀愁是因何而起。他只觉着美——纯粹的,明艳却不锋利的,看一眼便移不开视线的美。无论她是柔婉轻笑,还是眉目含愁,都美得令他魂牵梦萦。 


他陡然发现,原来就算是做了人,也并不是能将心间所想一一化为口中所言的。纵然他天生灵慧,加之百年陶冶,但毕竟诗词歌赋都只记了个粗浅大概,对着什么都是一知半解,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怎么夸他的神仙姐姐。倒只有一肚子真心话,顺顺当当便到了嘴边。 


“神仙姐姐,有句话你说的不对。” 


“哪一句?” 


他神采飞扬地笑起来,对上她的眼睛,字字句句有如长风过耳,甚是动听。 


“这天下名山大川,百般风景,我早在你眼中一一看过了。” 


(五) 


话虽这么说,可狐狸到底是狐狸,天生风流浪荡不守本分。他若能有一日安安静静待在那里读书写字,好生修习,那怕是要把大半仙尊都吓出毛病来。 


刚化人三五日他便再也按捺不住,戴上面具下至人间寻欢作乐,薄暮时分方才姗姗归来。归时夕阳正好,他揣了一身姑娘家给的金银细软,一路东倒西歪哼着些不成调的香艳小曲,连黛色衣摆上都沾着软绵绵的脂粉香气。 


狼仙问他做什么去了。他也不知是喝酒上了头,还是当真不谙世事纯善可欺,想着人间书生管这档子事儿叫泡妞,当下便来了个实话实说。对着他的神仙姐姐,他可是不曾有过半句谎话的。 


……结果当然是被狼仙提着衣服领子给扔了出去。 


偏生这小狐狸料准了他的神仙姐姐心肠柔软,对着她,他向来不犯怵。被她扫地出门时他还兀自笑得四亭八当,澄金的眼睛染了酒气,像是云蒸霞蔚又像是通透见底。 


“神仙姐姐,话本上都是骗我的。那上头说天地间的风月美景,有七八分都折落在人间,可我怎么觉得,这天上地下,谁都不及你好看呢?”

 

次日小狐狸一醒,直被桌案上摊开的数十卷心经吓了个心脏骤停。他当即便耷了耳朵,鞍前马后地围着狼仙摇尾巴:“我真知错了,神仙姐姐,你饶我这一回吧。” 


狼仙端坐在神树之下,似是有些乏了,只撑着额头翻书,丝毫不为所动:“三日内抄完我便饶了你。若是抄得仔细认真,字迹工整,兼之写上心得体悟,我还有赏。” 


他苦着脸:“你要是让我抄这些书,那还不如打我的板子呢……赏什么?”

 

“你前些日子不是嚷着想吃鸡腿么?”狼仙拿戒尺敲敲案上的书:“好生抄,改改你那不着调的性子,抄不完我可是要罚的。” 


小狐狸眼珠一转,又开始嬉皮笑脸:“此一时彼一时,现下我又不想吃鸡腿了。神仙姐姐,若是能把奖赏换成让我亲你一下,我保证一日之内便给它全数抄完。” 


“.…..再加十卷!” 


被罚抄书的事儿倒也不是没有过。小狐狸混账惯了,动辄便连闹腾带撒娇地求着狼仙让他亲一亲。狼仙只当他胡闹,却未曾想到他还有一层这样的用心:三清天上无烟火,冷清寥落得很。他折腾这一番,无非是给他的神仙姐姐添些乐子罢了。只要她高兴,莫说是让他抄书,就是要他这条命他也是乐意的。 


他抄书时,总要偷偷抬眼望一望不远处的狼仙。看一眼便低下头去,隔一会儿再抬头看一眼,视线不敢停留太久,但又怎么都移不开。 


其实狼仙平日里的打扮并不夺目,反倒极是素雅:鬓边两道垂发绾至脑后,雪白长发松松拿支银簪束着,臂弯里挽了一段软毛长帔。浑身上下唯一鲜艳些的,也不过是那双流光溢彩的澄金眼眸,以及额上那道朱砂神印罢了。 


除却仙家日常朝会,狼仙多半时间都消磨在神树周遭。她有时是在看书,有时是在抚琴,有时是绕着神树施些高深的法术,总归不管做什么,那侧影皆如姣花照水,娴雅温柔好似一轮皓白明月。 


可这回他不论何时偷看,都只看见狼仙安安静静倚在神树边,神色恬然地沉睡着。他起先是贪慕她的睡颜,但后来思及她近日越来越容易疲乏的反常表现,又不免担忧皱眉:若不是神力流逝严重,仙尊怎么会需要睡眠呢?

 

于是他走上前轻轻唤她:“神仙姐姐,你这几日怎么这般嗜睡啊?” 


狼仙让他给摇醒了,缓慢地眨了眨眼睛,却挥挥手略过不提:“你抄好了?拿来我看看。” 


小狐狸拧眉看着她,不依不饶拽着她的袖子,一副她不说清楚他便不罢休的模样。狼仙只好温言解释:“近来妖界有些异动,封印他们花了些力气,过些时日自然就恢复了——我让你抄的东西呢?” 


他好一会儿都没接话,只凝视着她的眼睛,确认她不是在说谎,这才如往常一般言笑晏晏:“都在这儿,请神仙姐姐过目。我就不明白了,做神仙就偏得读这些艰深枯燥的玩意儿么?什么三门离菩提障,什么苍生天下,什么离弃一切私心……哎,这可太难了。若是非得成天苍生苍生的,才能做个地道神仙,那我倒情愿倒转回去当个自在狐狸,起码还能在你跟前讨个赏哩。” 


狼仙闻言不置可否,只是轻轻笑着摇了摇头,神色平静而渺远。 


“可是不渡苍生,何以为神呢?” 


神之所以为神,不过是因为他们苦苍生之苦,累苍生之累,即便明知眼前之路没有余地,无可转圜,也依旧义无反顾。一路上若有铁链,便任铁链击碎锁骨;若有刀刃,就让刀刃穿透咽喉,就算最后粉身碎骨,逾千万年不得救赎,也依旧挡在苍生之前,不会有丝毫退缩。 


如此是当为神明,为菩提,为开悟,为千千万万愚昧业障间唯一的光明。

 

他那时对这句话领悟得不够透彻,只是心底隐隐有些异样的忧虑。她分明离他那么近,就在他身旁咫尺之内,可说这句话时,她却好似一缕千里之外的缥缈云烟,风一吹便散了,他就算拼了命去追赶,也是抓不住她的。 


小狐狸不安地出声唤她:“……神仙姐姐?” 


狼仙回过神来,冲着他淡淡一笑:“罢了,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。你到底是不懂的,我也宁愿你不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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